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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道的新生与再生

来源: | 作者:王俊杰 | 日期:2018-06-02 23:21:46 | 阅读: 2656

黄河绕流兰州市北郊,其南缘在水车博览园东侧分出支路,称为南河道。随着两岸城市建设的发展,原为漫流状的南河道被挤成一条细沟,平时水流小,沦为排污道;夏季黄河水势盛时被用作为分洪道,能见浊流滚滚东去。

十余年前,南河道被整修成石砌沟渠。沟坡约六十度,全部石砌护壁,碎石拼砌,水泥灌缝;部分沟床也铺以碎石为底;岸上缓坡或平台处创建为绿化带,成为周边居民晨练休闲的好去处。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南河道沟床北岸坡脚出现浅滩,大小不一,参杂而冒,多数密生芦苇,偶见柳树生长;南岸浅滩少,而且很窄,少见芦苇而多见柳树。两岸柳树均生长在枯水季节的水线稍上位置,望之如同人植一般。苇柳之外,又有各色杂草,为污流浊流增添了盎然生机。去年夏天,还曾见野鼠野鸭出没于芦苇丛间。

前几年开始从事泥石流生态修复研究,出于理解水土相互作用规律的考虑,把南河道当作便利样本,漫步消闲中观察思考,颇有心得。

直觉认为,浊流中的泥沙会垂直向下沉淤在沟底,坡脚不该沉淤出现浅滩。学过水沙知识才逐渐悟出其中的道理。原来,浊流中的泥沙并非随机沉降,而是取决于泥沙颗粒大小和水流速度。颗粒大、水流缓,就发生沉降,否则泥沙继续悬持在浊流中,甚至已经沉降的泥沙也会被急流冲起带走。沟底、沟壁与水流摩擦,降低水速,水流中的泥沙因此沉降下来。泥沙沉降抬高沟床,加速水流,又会再次冲起泥沙。因此,在水流总体速度不变的情况下,沟床沟壁的泥沙沉降与起动达到平衡,不会沉淤。洪水季节过后,南河道浊流变小变缓,沟床因而沉积淤泥。

泥由土掺水而成。土沙都是石头风化的碎屑。土粒细,手捻呈粉末感;沙粒粗,手捻呈颗粒感。颗粒状的沙混在食物中容易被挑出来,粉末状的土则很难被挑出。混杂有土的食物咀嚼起来使人牙碜,会磨损牙齿。出于保护牙齿的本能,一旦牙碜人们立马吐掉食物。古人因此将这种杂质称为土,形象地概括了土的特点,它生长万物,混入食物又会使人吐掉。人的上下牙咬合可谓严丝合缝,却能觉察出土的异样,可见土之细碎。土粒形态不规则,大小各异,包裹上一层水膜,会出现电荷分布的不均匀,土粒之间因此互相吸引或排斥。土粒边角处水膜薄,互相吸引;面板处水膜厚,互相排斥,因而总体表现为黏性。正是土的这种黏性,使得淤泥在沉实过程中胶结成体,并包涵其中的沙石杂物。沟床淤泥由于始终浸泡在水中,其沉实胶结过程微弱,会被再次到来的洪水冲起带走;坡脚处的淤泥出露水面,会蒸散失水而胶结为土体,强度较大,难以被洪水冲蚀,因而逐渐演变为浅滩。沟道宽展或转弯处,水流变缓,最易形成浅滩。也正因为土的这种黏性,土体才能附着在陡峭沟壁的坡脚处,不被洪水裹挟而去。山坡上也因此能够披附土层,不至于滑落。

土粒边角互相胶结、支撑形成缝隙,这类缝隙仅有毛细管粗细,能够悬持液态水,使之不仅不向下流动,反而会把水向上向侧面输送。土体中充满毛管孔隙,以及更粗的气孔,可以蓄持水分和空气,为植物生根定居创造了条件。南河道浅滩因此长出杂草、芦苇和柳树。草苇枝叶在洪水中可以阻滞减缓水流,其根系网络加固土体,削弱水流冲蚀能力,浅滩因此更牢固,“长”得更快。随着植物生长,土体中微生物丰富起来,浅层土体也就变成土壤了。

可以想象,只要水热条件充裕,发生在南河道浅滩上的上述过程,在许多裸露土体表面上都在发生着。包括泥石流频发区,生态修复的第一步就是人为加速上述过程,让裸露土体披上绿装,长起植被。

南河道沟底柳树远看成行,齐整如一,很怀疑是人工种植而成。柳行中其树大者碗口粗细,树龄至少十年。联想到沟壁沟床均被整修为石砌,即使坡脚沉淤出浅滩,其初期也无从挖坑植树。观察中注意到这些柳树均有明显主干,树冠纵长。“有心栽花花不红,无意插柳柳成阴”,柳树容易栽活,插干即可。育苗移栽时,为了减少树体的水分丧失,也往往截去树头,只留树干。这类栽植柳树成活时总是在茬口下侧暴发多个枝条,长势均衡,难以出现强势枝条代替原来的主干,其树冠因而短圆。由此判断,南河道沟底柳树不太可能属于人为种植,至少没有经过截干处理。后来又注意到柳行内株间粗细相差明显,继而又注意到行内杂生柳苗,因而判定这些柳树均为自然落种发芽成苗,而非人植。有趣的是,在部分沟段还观察到杨苗、榆苗,前者所处位置与柳树相近,位于洪水线上下;后者则散见于石缝中。

柳树种子颗粒微小,肉眼勉强可辨,其种皮着生长丝状毛,被特称为柳絮。柳絮寿命短促,几天就丧失发芽活力。柳絮随风飞散,落在地面上,受干燥蓬松丝状毛的支撑,种粒不得接触地表吸水,无从发芽;落在水面上,在其丝状毛全部被水打湿之前,可以漂浮,随波逐流,大多数不免葬身水底。当然了,会有少数幸运儿被风吹波送来到水边,在微波涨落之中,丝状毛触及滩地,借湿紧贴地表,种粒得以吸水膨胀,萌发成苗。水边处空气潮湿,温凉适宜,有利于脆弱幼苗生长,有遮阴蔽风条件时,则更加适宜柳苗生长。

种子发芽要求稳定适宜的温度、湿度和空气条件;幼苗生长还需要一定深厚的土层,以及同样稳定适宜的温度、湿度和土壤通气状况,并要求良好的隐蔽性,否则脆弱幼苗不是旱死、被动物取食或损伤致死,就是生长不良,终而在生存竞争中被淘汰出局。总之,像动物幼崽健康成长需要温床摇篮一样,植物种子发芽和幼苗成长也有相似要求。人们建立苗圃培育苗木,其实就是创造这些适宜条件供种子发芽和幼苗生长之需。在自然条件下,能够为种子发芽及其幼苗生长提供适宜条件的微小空间就是一个微型苗圃,简称微圃。植物不同,其微圃各异,草有草的微圃,树有树的微圃。树对微圃非常挑剔,毕竟树的未来要参天而起,输在起跑线上就枉自承遗栋梁之质了。所以,树的微圃非常稀少,以至于从幼苗时期,树的分布就错落有致,不像草那样扎堆。

对于柳树而言,其微圃只能存在于水岸附近,加之柳树种子寿命短促,又仅仅出现在春暖花开之际。所以在南河道,自然落种而生的柳树只出现在春季水线一带。杨树对微圃的水湿要求稍低一些,更多一些机会主义,在河漫滩上可以连片成林,在南河道之类的环境中则只能见缝插针了。榆树对微圃的水湿更低一等,机会主义更强,往往单株散生,极少大树成林。芦苇种子同样借风传播,其微圃较柳树略异,偏向于土壤水湿,地面则以空旷暴露为宜。芦苇不像柳树那样追求鹤立鸡群,而是采取铺摊扩张策略,大肆铺张,以根状茎四处繁衍,逐年繁茂,只需一株苇苗落地生根,几年工夫就连片占据大片浅滩。几年来,除了上述几种植物,还见有红柳、灰灰菜、苦苦菜、沙打旺(实为独行菜,当时误识)、藜蒿、牛皮消、山乔麦,甚至西红柿、小甜瓜,以及更多不知名的草木,如此这般地陆续出现在南河道两岸,与人工种植的草木比肩齐美,带给城市中的民众许多野趣。

前年,注意到开春时有环卫工人清理南河道苇滩,齐地面割倒枯秆,弃于流水中。当时暗自笑言,如此周章,大可不必。自然之物,任其自生自灭就是了。清理之后,夏季到来又将复生,清爽不过一时,徒然费去好多人力。半月前路过南河道,忽然注意到两岸芦苇浅滩和水边柳行都不见了踪影,继而发现沟床有清淤痕迹,岸上则见到被连根挖出的柳树横尸路旁。看来是有关管理部门对南河道进行了一次全面清淤,清除了沟床两岸的沉淤滩地,及其自然落种生成的草木,应该是出于清障以便行洪的考虑。表面上看,南河道因此焕然一新。想起几年来从中认识到学到许多东西,不由得怅然。就前述分析而言,尽管南河道被人新生,其实自然落种草木也将从此复生,数年后,南河道仍不免被新生。如此反复,永无息止。没有水文知识,无从计算南河道行洪需要多大沟宽,也不清楚那些苇滩柳行影响行洪有多大程度。如果影响轻微,大可不必除“恶”务尽。自然只是自然,不以人的喜好为转移。营造良好生态,关键在于恢复自然属性,绝不是为自然梳妆打扮。退一步说,如果苇滩柳行严重影响行洪,那也是人在南河道整修设计中欠缺为自然着想所致。古人留有“三尺巷”美谈,今天,当自然与人争路时,人让自然三尺又何妨?

五百年前,哥白尼提出日心说,使人类认识到自己的家园并非宇宙的中心。一百多年前达尔文提出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进化理论,使人类进一步认识到自己并非万物之灵,只是万千生命中的普通一员,是大自然的一分子。我国自古就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以顺应自然为核心。然而,可惜的是,这些理性认识远未深入人心,在与自然的交往中,人们总是下意识地以自然的主人自居。人类的随心所欲多一分,自然的随心所欲就少一分。当自然退无可退之时,人类的日子就难过了。与其等到那一天,不如现在就处处尊重自然,礼让自然三尺。

2016年4月6日于兰州